周氏铸剑

从公元纪年算起，百年一幕，历史大舞台上幕起幕落，时值今日，人类上演的第二十幕戏剧也该告终了。无论如何，第二十幕戏最为精彩。周氏自本世纪80年代起立志将这一幕纪录下来，写到世纪末刚好完成，可称为史诗性的写作。

文学家演说历史有些离奇，大约只写有名有姓的几个主要人物，其他一些次要人物，即将历史全貌勾勒出来，这就是功夫，关键先在人物设置。周氏眼光很毒，一眼相中河南南阳地区一家尚姓丝织世家，以尚家五代人的遭际为叙述本末，广泛涉及，果然描绘出一个世纪的宏大场面。要知这尚家虽小，于世纪初却是中国最有发展前途的家族之一，代表了新兴的民族工商业，若一直发展到世纪末当何等昌盛。可是不然，尚家奋斗了大半个世纪，始终充当着历史舞台上可怜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，直到临近这一幕的尾声才重整旗鼓、走向发达，此时他与其他人处在同一起跑线上。现如今，所有国人都能认识到，20世纪是人类社会经济起飞的时代，商品经济原则是人类经济生活中普遍承认的原则，而本来作为创业者的尚家对此不免感喟万分。《第二十幕》以私营工商业的起步拉开帷幕，又以私营工商业的重新出现落下帷幕，世纪的戏剧性即在其中；整整一出历史长剧中，本该唱主角的始终唱着配角，是这出戏绝妙的地方；把配角当主角来写，则是作者的深刻与过人之处。

那么，历史剧中实际唱主角的是谁呢？是小说中的栗家或晋家，统称官家。作为商家的尚家与官家结下几代怨仇不是偶然的，官家不仅抢夺商家的女人，并且有力量随时剥夺商家的财产，断绝商家的财路。中国的官与匪又有不解之缘，栗家先匪后官，晋家先官后匪，都以盘剥百姓、障碍民生经济为能事。于是，历史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不是生产力逐步发展的历史，而是政治权力反复更迭的历史，其中战争频仍，民族工商业只有在夹缝中艰难生存。中国文化的重要特色是官本位，历史也自然成为官本位的历史，其背景在于封建制农业经济。值得注意的是，书中尚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崇尚实业、鄙视仕途的强烈倾向，世代发誓永不为官，颇具文化叛逆色彩，体现了进步的现代商业文明精神。两千多年来，中国社会浓郁的官本位思想直到晚近才受到冲击，有所淡化，这是商品经济体制正式确立后发生的事情。与此同时，实业家、企业家阶层及其拥有的思想观念受到社会的广泛尊重。《第二十幕》相当敏锐地看到了尚家所代表的新兴力量的前途，相当深入而生动地叙写了自20世纪初始，大体完成于20世纪末叶的中国社会文化观念的大规模变迁历史，实现了史诗的内在品格。

一百年的历史，同时又是中国人人格变异的历史。这部小说中人物众多，但每一种人格的形成都与时代环境有关，其中尤以尚达志的性格耐人寻味。主人公尚达志很早便被家族灌输进事业重于爱情、功名重于女人的信念。为了维持祖业，他能够眼睁睁看着未婚妻云纬被掠到官家做妾；为了不致变卖机器，他不惜把女儿小绫卖出去做童养媳。这个人活了近百岁，始终作为人格化的资本存在，以自虐的方式抑制感性生命，换取既定的人生价值。他是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一个被阉割的英雄，他无法保全完整的人性，恰恰反映出旧势力的重围之下先行者遍体鳞伤的困境，生存的残酷，至于尚家的后代，大致上一代比一代自主、自由。有一句话叫社会的解放永远以人的解放为尺度，还有一句话叫经济的解放与人的解放互为前提，《第二十幕》写出了百年间五代人人格不断进化和健全的过程，缜密而富于层次，仅这一点上也堪称史诗气概。